2014懷恩文學獎得獎名單

剪影

  幽黑的廊道透著微光,一個瘦弱的剪影緩緩移動,輪廓上鑲著晶亮的線。

  阿嬤膝蓋受損嚴重,無法自行上下樓,於是她的活動範圍壓縮,睡在客廳與廚房間的連接廊道,旁邊就是廁所。那不是個舒適的空間,四周堆滿雜物,陰暗潮濕,可是我們似乎別無選擇。

  我從小給阿嬤帶大。阿嬤以前胖胖的,嗓門大,力氣也大。她時常做甜點給我們吃,綠豆湯、炸年糕、仙草蜜,吃得我滿口蛀牙。我很喜歡阿嬤,她會講古給我聽,說有趣的俚語,抱起來也很舒服。

  如今阿嬤已屆高齡,八十幾歲的她走不動也再無氣力掌廚了。阿嬤變得沉默,頭低低的曲在幽暗的空間裡,坐成一個孤獨的剪影。阿嬤全身病痛,又不想麻煩兒女孫輩,她總說:「每個人攏有自己的代誌。」她好擔心成為別人的負擔,於是常常獨處,不發一語。

  阿嬤瘦了許多,原本壯碩的身材像消氣似的,皮肉垂垮的沾附在骨頭上,跟以前判若兩人。鮮明的對比時常讓我心頭一驚,尤其看到踽踽獨行的剪影更是輕易的觸發淚腺。我很喜歡阿嬤,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讓她快樂。

  這輩子,她一直都勞碌艱苦。偶爾問起她的過往,口述記憶中恆常伴隨一陣嘆息。

  阿嬤名叫張芹菜,出生於台南頂山村,家中以曬鹽為業,我問怎麼取了個菜名?阿嬤說以前的人希望孩子好帶好養,名字都隨便取,有個鄰居還叫「雞屎」哩。

  她21歲奉媒妁之言嫁給阿公,在此之前兩人素未謀面,直到結婚當天才見到對方的真面目。我驚訝的問:「要是看不順眼怎麼辦?」「不甲意嘛沒法度,嫁都嫁了……」語氣中充滿對命運的妥協。

 「不過,嫁給妳阿公真正艱苦……」阿嬤語帶哽咽。

  阿公住在台南城仔內村,生活窮困,家裡沒水沒電,阿嬤天還未亮就要起床去田裡工作,公婆對她極為嚴苛。她說嫁過去後才知道以前多麼幸福。在頂山時,家中雖不富裕,仍可跟兄弟姊妹一同玩耍嬉戲,結婚後只能奉行「作人的媳婦就知道理」的倫理,每天奔波於家事於農事間,辛苦且壓抑。

  以前的女性地位不高,阿嬤曾要求上學卻遭到拒絕,有次阿公嘲笑她不識字,喚阿嬤「青暝牛」,阿嬤氣憤的反抗,那是阿嬤第一次表達她的不滿,因為不是她不願意讀書,而是沒有人給她學習的機會。

  阿嬤23歲時生下大伯、25歲生了父親、28歲誕下姑姑,在這幾年當中,她並沒有因懷孕生子受到較好的待遇;她依舊得用布巾裹著稚子,在田裡揮汗如雨。阿嬤感嘆:「嫁出去的女兒就像潑出去的水!」結婚後要回原生家庭著實困難重重。有一年她肚中懷著姑姑,要求回娘家一趟,婆婆卻百般刁難,指派更多工作給阿嬤,讓她無法抽空回家。另有一次她從娘家回來,發現原本要留作坐月子的雞隻,被公婆以家中沒錢的理由拿去變賣,阿嬤覺得委屈,也只能忍氣吞聲,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命。

  「恁阿公作兵時,阮一個查某人欲帶三個囝仔有夠艱苦。」阿嬤頻頻搖頭。阿公在30歲時被徵召當兵,遺留三個幼子給阿嬤扶養,然而,她終究是熬過去了。每當聽到這一段,腦中常不自覺浮現阿嬤堅毅的背影以及宏亮的嗓音,真是不可思議。

  或許是因為知道阿嬤的辛苦,大伯和父親在很小的時候就會煮飯,也常發生令人哭笑不得的事。

  阿嬤笑盈盈的敘述:有回年幼的父親踩著板凳在灶咖穿梭忙碌,問他要做什麼?父親斬釘截鐵的說:「我要煮米糕。」大人打開鍋蓋一看卻發現根本沒放水。這是阿嬤最常提起的一段趣聞,她說著說著就笑父親憨傻,但我隱約明白阿嬤其實有更多的不捨和欣慰在裡頭,她總誇獎父親孝順又懂事。 

  阿公退伍後,決定搬到高雄住,這個決定曾引起家庭革命。阿祖極力反對,希望他們留在鄉下種田,阿公則認為務農沒前途,希望到大城市找頭路,經過一番抗爭終於舉家遷到高雄定居。阿嬤說能離開公婆的視線真是輕鬆不少。

  初到陌生的城市,他們夫妻倆都很勤奮地工作。阿公踩三輪車,阿嬤則在家兼差:洗衣、包裝、代工,哪裡有工作機會就去接,積極的養家活口。三個孩子都發奮讀書,但當姑姑升上國中時,阿公說女生讀那麼多冊沒有用,最後都要嫁出去,希望姑姑停止升學。姑姑並沒有像阿嬤一樣認命,她偷偷拿錢去註冊,念了夜間部,畢業後謀得一份會計的工作。

  對此,阿嬤是支持的。她常說沒上學不識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,這是她最大的遺憾。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延續後悔不甘的人生。

  後來,阿公病重,阿嬤隨侍在旁,以醫院為家。霸道強勢的阿公在人生最後的階段,最常呼喚的是阿嬤的名,阿嬤即使對阿公多有怨懟,仍不離不棄。

  聽說阿公臨終前曾對姑姑道歉,他怪自己阻止女兒升學,並慶幸姑姑有自己的堅持,否則哪裡能找到這麼好的工作?我私心期望阿公也對阿嬤說了些什麼,好讓阿嬤了解自己的價值。

  阿嬤曾說過一段話:「天公伯這利害,會落雨、會出日頭、會做風颱嘛會地動,天公伯這利害攏有人嫌,麥擱講做人啊。」 

  阿嬤不識字,常自我貶低,但她說的話蘊含哲理。阿嬤用自己的經驗看待事情,寬容接納別人的意見,宏觀而慈悲。這樣親切可愛的老人,是難得的珍寶,她自己卻不知道。

  「開日了。」阿嬤經常望著炙亮的天光這麼說著。那一刻,佈滿皺紋的臉龐迎光照映,突地蒸散掉闇黑薄弱的剪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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